“小雪”节气刚过,趁西伯利亚的寒流还没有袭来,我飞三亚来过冬。
主意是女儿出的,为了减轻病魔给我带来的痛苦,她要我学候鸟。夏天去了昆明,冬天迁徙海南。屋,向一位朋友借的,在南中国海岸边的一个小渔村,靠山临水,离三亚不远。
越过琼州海峡,飞机一直往南。曾经绑架我、折磨我大半生的那个坏伙伴,被五指山这只擎天巨手一把挡住,终于止步,没有能跟过来,它就是我的哮喘。
海,很大;天,特别地高。一架北方来的飞机,像一只大鸟,在轰鸣着由西向东移动,准备在三亚凤凰国际机场降落。它几乎就在头顶上空飞,起落架已经放下。翼灯和尾灯一闪一闪,机身上航空公司的标志清晰可见,夕阳把机身染成一片金色。昨天这个时候,我是它的一名乘客;漂亮的空姐微笑着摇手示意我不要急着站起来取行李,指了指她的小腕表,意思是稍安毋燥,着陆还有一段时间。
沙滩上,脚印一串串;岸边,椰树三五棵。在三亚湾海滨,我享受着阳光、空气、蓝天、白云。这些自然界的慷慨馈赠,在大陆的许多地方,已经有钱买不到。
说是渔村,从海面吹过来的空气中,却闻不到北方渔港常有的咸腥味。微风轻柔地抚摸我原本一直僵锈的膝关节,掠过我的全身。我轻松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像空气一样轻松;自由地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像鱼在水中一样自由。没有打针,没有服药,一切症状全都神奇地消失了。我第一次不再牵挂肺的存在,找回了一个正常的健康人的感觉。
深深地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去,一种舒心畅肺的享受,享受的不仅是大自然,还有儿女们的孝心。
一个老妇人从眼前慢慢走过。我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想起了我的母亲,我的同样饱受哮喘折磨的母亲。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把这种享受奉献给母亲的机会。要是健在,她今年九十岁了。昨天离开家乡时,大妹告诉我,今天是母亲的冥诞。
母亲出生在浙闽赣交界仙霞岭山脉的一个贫穷的大山中。十岁时,她的早年守寡的母亲顺着水流的方向把她带出山沟,来到浙江的一个叫清湖的三水交汇的小镇。早从南宋年间起,就有一条仙霞古道连接之江和闽江这两大水系的交通,之江上游的清湖码头就是它的北端点。母亲是到一个徽州商人家中做童养媳的。她曾经告诉我们,那是她第一次走出大山,到了这个著名的商埠,她才知道,原来全天下的人不是一天三餐都吃番薯的。从深山老林来到繁华商埠,她当然不会想到,自此以后,生活的磨难会一直跟随着她。
解放前几年,原来给人家做伙计的父亲在码头边开了一家杂货店,虽说当年的店铺还没有而今小区门口的店铺大,但是雇过几个人,土改时被命名为资本家。被打入贱民阶层,自然心气不顺,父亲在外面受气,回家总往母亲头上撒火。一个失败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倒霉的妻子。天下最可怜的,就是这种家庭的母亲。她们没有被戴上什么帽子,但受到的是社会的双重欺压,过的是忍气吞声的屈辱生活。四邻的女人都轻贱她们,除了从儿女那里,她们得不到任何的尊敬。有着山一般性格的母亲默默地抗受着山一般的重压。但是真到天塌下来的时候,她们又是家庭的精神支柱和实实在在的脊梁。
在我十岁那年,父亲被送到一个砸石场服苦役。大难临头的这类家庭,能不能维系就看母亲。母亲就像木桶的铁箍,没有了它,一个家就会四分五裂。儿时记忆中的小学总是大的,儿时记忆中的母亲总是老的。母亲当然不是一直就是这么老的。算起来当时她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就已经经受人生的残酷打击。母亲坚守着母亲的岗位,挑起了家庭重担。她把小学刚毕业的大哥送去当学徒,坚决不听别人的劝告,坚持要我继续求学,让我到学校寄宿,大妹和弟弟过继给我舅父,三岁的小妹送别人领养,她去给人当保姆。当父亲终于从遥远的异乡放回时,母亲把小妹要了回来。度过最难熬的岁月,好比被打散的部队重新集结,母亲保住了这个家。若干年后,我们兄弟姐妹能知足长乐享受和谐,可以说全都仰赖母亲。因为没有母亲,世上就不会再有这个家。
家是港湾,家是基地,家是避风港。在上世纪后半叶的前三十年,遭遇苦难的被打入“百分之五”的千百万家庭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状况并不少见,但更多的是这些家庭的母亲挽救了这些家庭。是她们,让那些翻船落水的男人们有所期盼,挣扎着活着回来,可以在人生的航程中重新出发。
当她们的政治犯丈夫被发配或新疆或宁夏或远或近劳改时,这些深明大义的女性不可能像当年俄罗斯的十二月党人那样跟随而去,但忍辱求生其实比慷慨赴死更不容易。家有老人需要照顾,儿女一个比一个小。比物质生活更难的是精神的折磨:势利邻人的白眼,无知小儿的唾骂,寡居生活的无奈,不怀好意的骚扰。她们是卑微的、微不足道的,不过是人口统计的一个单位而已。但正是她们的悉心经营,让一个个家庭生生不息。,她们是上世纪下半叶人间的一抹亮丽,但又是被社会遗忘的真正伟大的女性。即便是当年的所谓伤痕文学,何曾有几句写到她们?……
母亲的一生,只是默默地付出,没有享受,没有索取。母亲是平凡的,虽有名字,但基本不用,只是在选举刘少奇当国家主席那一年,算是用过一次。
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母亲处处顾着父亲和儿女。景况好的时候,她总是最后一个吃饭,剩饭剩菜是母亲包的。三年大饥馑时,连剩的都没有了。母亲一反常态,她总是先打了一小碗到她的房中吃。有一回吃番薯,是我给她盛的,后来我却发现有一颗又回到了锅中,那颗番薯的形状很特别,我认得它。以后留心起来,我发现了她的秘密:原来她每次盛吃都是做给我们看的,后来又悄悄倒了回去。父亲责备她不该这么做,她说:你们吃吧,好在我有病,吃不了多少。我至今一直记着她当年说的这句话。每当回想起来,我的心总会发痛,一种悸动揪紧我的心头。
母亲一生吃了不少苦,十五岁就完婚。前面接连三个孩子没有带大,后来又有了我们兄妹五个。生养过八个儿女的母亲,等于一辈子都给了儿女。终于把我们拉扯大了,她自己落下满身的病,最严重的就是哮喘。
冬天一来,母亲的哮喘就要发作,她几乎不能顺畅地呼吸,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日夜都斜靠在床上。每当我在母亲床前看到她象上岸的鱼一样难受,我都会生出一种愧疚和无奈。
在我五岁时,母亲带我们“跑白兵”,所谓“白兵”,就是被人民解放军追击的一路溃退的国民党武装部队。为了躲避这些败兵游伤的抢掠,母亲领我们兄妹跑到深山去避难。在我的模糊的记忆中,只有一个细节至今难忘。我骑着母亲的脖马,涉过一条小河。已经快到岸边,母亲脚下一滑,我被摔到岸上,母亲倒在水中。我拉不动她,吓得只会大哭。母亲上不了岸,在水中浸泡了很长时间才获救。母亲当时正怀着弟弟,哮喘的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
家乡的海拔高,山区又特别冷,哮喘就一直折磨着她。许多年前,有一个医生曾经告诉她,如果在海边,她的病症会轻松得多甚至消失。自此以后,她一直向往着大海,她的一生的愿望就是看一次大海。
我一直想满足母亲的心愿,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没有实现。早先是穷,后来可以了,却总有些缘故让她不能离开老家。起初是小弟、接着是小妹的孩子上幼儿园要她接送,村里的地要重新划分,小弟那年要造房子,母亲的兄弟生病住院了……甚至为了她的猪和一大群鸡无处安顿。
有一回,我在海边为她租了屋,她也已经买了火车票,突然,上级通知我需要去党校培训。总以为以后会有机会,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耽搁下来,后来是她病重住院,直到终老,母亲都没有到过海边,没有闻到过大海的气息。
母亲最终走的时候,我和弟妹们都在床边。母亲忽然醒过来,睁开眼睛,说:我梦见大海了。我破涕为笑,对她说:你把病养好,这回我一定陪你去,我们兄妹为你在海边买套房。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对我说:你的上门牙掉了一颗。先出先掉,我记得你最先出的也是这一颗,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补了一句。我默然流下眼泪。她一下子变得很清醒,说起我的童年:小时候你就爱读书,书一上手什么话你都听不见,我就知道你会有出息,讨饭也要供你上学。她把手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说:孩子,妈可不能再给你烧面条了。
在我去省城上大学以前,每年的正月初一和我的生日那天早上,母亲都会给我烧一碗鸡汤面。上世纪六十年代劫难降临中国,我被打翻在地,那几天我正在家里老实写交代。躲过了57、59,后面还有66(年),像我这等读过几年书的狗崽子岂能逃过这一劫。因为开玩笑触犯了禁忌,造反派的勒令和大字报一路贴进我的房间。明天,我就要被一大群人拉着推着挂牌戴帽牵去台上批斗了。因为恐惧,我真怕我过不了这一关。就在这天晚上,突然门外有人喊我的乳名,我疑疑惑惑地开门,果然是母亲。我不知她为什么大老远从乡下来省城。第二天一早,她就要回去。临走时她说,昨天是你生日,我来给你烧一碗面。只是没法弄到鸡汤,她又补了一句。
她走后,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正在过鬼门关的,她也什么都没有说。母亲不识字,但什么都暪不了她,这就是母亲。我自己都忘了的生日,她记住了,我却总记不住她的生日。母亲心里装的永远是儿女。为了这样的母亲,我没有不活下去的理由。
我真后悔昨天她进门时我还吼她:没事你跑这来干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父亲也落难了,她本来是想和我讲这件事的。许多年之后,每次祭奠她,我都会想起这句话。为什么这世界,只有儿女嫌母亲啰嗦,母亲不会怨儿女发火?为了这句话,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但是时光不能倒转,懊悔和自责常令我在她的墓前长跪不起。
母亲在医院只住了两天,例行的检查还没有做完,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她走得那么决绝,连子女在床前轮流守候尽孝心的机会都没有给我们。大妹最能体会母亲的心思,她说,母亲最终走的时候还在体谅照顾我们,不让我们费心,她干干净净地走了。
大哥曾经说过,父母健在快尽孝。现在,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不在了,父母的兄弟姐妹们都不在了,连说这话的大哥也不在了。什么事都是拖,为什么不在母亲生前抓紧张罗去海边呢?哪怕让她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也好,现在一切都晚了,要尽孝都没了对象。
长辈在时,有时会觉得是羁绊;真不在了,我却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孤独,无人可以侍奉的孤独。这也许是这些年我常常梦见母亲的原因。
我默默地坐在海边。
不知什么时候,一轮圆月已经贴在湛蓝的天幕上。月光撒上沙滩,地上一片银白。远处地平线下,有一排点点渔火。天很干净,月亮显得格外大,也格外地圆。我突然悟到,哪里的月亮比哪里的圆,也许原本是有道理的。不同环境下的视觉效果可以不一样。我的富得买车买房的家乡,天总是灰蒙蒙的,哪里能见到这么干净这么大的月亮。
三亚的天,蓝得很认真,蓝得像个天。三亚的天,“解放区的天”,明朗的天,三亚的月亮特别圆。
满天星斗让我想起儿时的夏夜的星空,母亲给纳凉的孩子们不停地赶蚊子……
母亲,你从来没有说过爱,你甚至不知道有爱这个字,但你一生给我们的都是爱。现在连我自己都快要走完人生旅途时,我要对母亲说:母亲,我很感激你做了我的母亲,如果有来生,你一定还是我的母亲,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侍奉你的机会,不再留下一丝遗憾。
夜,已经很深,沙滩上空无一人。最后的红眼航班也飞过去了。在海浪的拍打声中,在皎洁的月光下,我沿着水边慢慢地走回去。走进渔村,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响彻夜空,这种情景,让我想起我儿时的山间的故乡,我父母亲长眠的地方,我已好久没有回去了。
家乡正在下雪,天转暖时,我会回北方。我要带一只最大的海螺号回去。清明节时,把它放到母亲的墓前,让她听一听大海的声音。
(2009.01.15于三亚天涯黑土村)